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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活的背面

    2024-04-30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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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国欣(女,1985年出生,现供职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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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的轭

    我博士毕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成年以来的唯一一份正式工作,是在一所大学的文学院教写作课。大学的教职工作至少表面看来是体面优雅的,虽然经常有空虚感袭来——你在做什么?但整体而言,这份工作受人尊敬。实在太简单了,每个学期就是好好上课,判作文,改卷子,然后等待着放假。我的才华不过尔尔,但还未曾干涸,我能做到每周一次或两次去上课,充满激情、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虽然看似如此轻松自在,但很多时候,你无法像表现的那样,将写作作为一门学术专业对待。这其实是一门表演艺术,你并不知道自己演得好不好,得经常停下来体会观众有没有买你的账。一定程度上,就文学写作来说,离题就是主题,你在讲述的时候,经常会不由自主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样说吧,我感觉写作是一种毁损,一种破坏之后的重建,和循规蹈矩地上课本来就是相悖的。教学让一切变得过于确定,甚至可以预期。

    然而,这是一份职业,我不得不兢兢业业按部就班。让一个文学学徒去传授文学的技术,就像让一个嗜吃的人去当厨师。然而,总得有人去尝试。

    文学是什么?并不纯然是真诚,更多时候是八卦,是闲谈,是欺骗与谎言的恶作剧,是眼泪与悲伤,是被掏空还心甘情愿,是虐恋。文学就是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谈不上善意与道德,至少第一位不是。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催眠师、暗示专家,以及小偷,偷别人的童年,偷别人的灵感,偷一切可偷的东西而理所当然。

    我习惯引导学生们去发现童年的“诗意”。没有人拒绝我,甚至我们一致达成了一种刻奇的表象,尽管这不是我追求的,但是多年的课堂训练让他们懂得哪些需要表现、哪些需要隐藏。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没有任何一个词去揭示,童年也可能是个地狱,毫不值得怀恋。但是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快要二十岁的青年,变着法子可劲儿地寻找童年的欢乐,那些可资回忆的恶作剧,那些难忘的黄昏或小伙伴,希望可以说得天花乱坠。

    文学写作,就像一种幻觉,教师是最喜欢炫耀的人,他必须接受这种自我暗示,把自己想得高大,否则他站立不住,自己都会击败自己。可那种高大是戴着面具的,里面是个傀儡,是个赝品。文学就是白日梦,而教写作的老师,既要写作又要教写作,因此不得不赋予自己创作的东西的意义。白日梦幻家,虽然百无一用,不知道自己身处社会的内部还是外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个坐标上,不知自己对社会究竟有什么用,不知在自己写作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教学的荒谬,不知在教学的时候有没有被写作的那种空虚捕捉……但是,我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每天,我都在教学的墨守成规和写作的肆无忌惮里进行直接的角色切换,我的恐惧让我安全,我的安全让我恐惧。为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不能天马行空,而一份体面的工作又让我内心的想象可以纵横驰骋,我是如此分裂,又在某种意义上同流合污。我既属于私下的月夜和枯树、黄叶和蜘蛛以及万念俱灰,又属于课堂上的高山流水与踌躇满志。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求一种来自生活的背叛,可是也很清楚,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推翻自己顺风顺水的生活,只会把头低下,套上重重的轭。我需要这份体面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也需要这份职业给我创造的安全。怎么可以自主地把一切推向万劫不复呢?然而,每一个写作者,每一个在艺术里寻求天堂的人,都是生活的狂徒,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想砸碎努力建立的城堡,让内在的魔鬼统治自己。你一定想了千万次,日里夜里地想,如果你深爱着文字,深爱着纸上建筑,深爱着空白文档对你发出的邀请,你就想把生活一次次打翻了重来,你就恨不得是一切坏的、恶的、苦的,是一切充满享乐的,是深渊的深渊……你需要这一切铸成你文学的肉身,走向自我毁损,然后,在破碎里吟唱。

    问题是,你敢吗?我一遍遍问自己,又一次次删除。我的写作在进行,不知道在变好还是变坏,但我知道,一些东西在碰撞,维持原状可能只会越变越糟。坏的东西会偷走人的健康和欲望,甚至会偷走一个人的灵魂和希望,但能成就一个人的艺术。而健康有序的生活,有时候则是一个安全地域,一个温暖的池塘,人困守原地而不自知,直至堕入地狱。我不知道,我也无法说出,当我面对学生的时候,怎样告诉他们,童年可能是深渊,是灾难。这太残忍了,而教学是温和的,至少要相对温和,他们已经习惯了“爱”的教育。

    要如何说出生活的背面,这是个难题,好在还可以写,就像此刻……

     

    潭里的女人

     

    半山有块很大的石头,石头后有个潭,不深,天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底部,潭旁边有条小溪流叫丹河,常年流水淙淙。人们说潭底住着一个女人,她有很长的头发;夜深的时候,每晚,女人就会将自己的头捏下来数头发,她数学学得并不好,总是弄混,所以从来没有数得清她的头发。然而,她每个夜晚都会数,数了这么多年。现在,她还在潭底每夜数头发。村子里的人是这么说的,老少都这么说,一代代如此说。

    上学总要经过这个潭。冬天里一大早,天还黑,还没有走过大石头前就已经想到了里面数头发的女人,想到冰冷的水,还有那水草一样的头发,那道旁溪流的声响就变得更分明,关键深山里回音无数重,像脚步也像心跳,迫近,无限迫近。

    不上学是不可能的,姐姐比她大六岁,她才出生姐姐就已上一年级了,一直都是她在负责她学习,而姐姐是严格的。父亲是残疾,婴幼儿时候手指受了伤,医疗条件不好,又住在大山里,就撒点草木灰让结痂。结果,他成年之后奶奶一次次提起:“眼见着抱在怀里的孩子的手指一个个脱落,最后一个手掌全光了。”母亲也身体不好,常年哮喘。但就是这一对夫妻,生了她们姐妹俩。生她的时候,期待是个男孩子,然而人愿不是天愿,落地才发现又是个女孩。本来是要送人的。生下来九斤多,接生的医生是医院的主任,抱了又抱,问她爸爸:“你不要我就要了。”右手手掌残疾的男人,虽然盼望接香火生男孩,在村落里抬得起头,站得住脚步,种地砍柴也有个好帮手,但这时候有人抢,也觉得娃儿送人舍不得,于是,就抱起来犹豫着做打算。这时候,九斤重的婴儿居然笑了,小手小脚扑打着,享受着她来到世间最初的欢悦。做父亲的心一狠,自己养起来吧。于是就养了起来。看得出,她有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幸福感。但听众听了,暗里想,如果做了医生的养女呢?做了医生的养女,大约不会生活在深山更深处吧。

    深山里的村庄是美的,却也是寂寞的,村子里没有几户人家,出山很不容易,童年就是摸鱼掏鸟以及养蚕,还养过蝗虫。那蚕是放在胳肢窝下用人体温度孵化的,白白胖胖,她现在还记得它冰凉的体温。小时候喜欢针管,她学着给自己打针,结果不小心把针管扎进了膝盖里。后来腿就肿了起来,只能一瘸一拐上学。再后来,腿伤逐渐加深,吃了很多药不起作用,父亲就叫了他自己的舅舅来,那是个老风水师,懂得一些民间的方子。

    老舅公让她在有露水的秋日清晨站在院子里,然后接了一些潭里的水,使劲敲她那只受伤的腿,敲了很久,直到她失去知觉……后来一段时间不能去上学,再后来慢慢好起来了,不再一瘸一拐。她不再有那样的担忧:可能一辈子像爸爸一样残疾了。现在,下雨或者阴冷的天,那条腿还会僵硬,她猜是那日所受的凉,那潭里的水是她生命里感受过最冰的水,虽然当时也才九月,但她也感激老舅公,也许是他的治疗才让她避免了残疾。

    山里生活,邻人打猎,有时会吃到野猪,也有一些时候邻人会逮条蛇回来,那蛇不服气,撑起大半个编织袋,可是终究被人吃了肉,蛇皮挂在树上一整个冬天,她记得那蛇皮花色条纹,很好看。

    怕鬼,却总得走那深潭去上学,学不好爸妈不管的,但姐姐要打。姐姐已经逢着她自己漫长的青春期了,只要在家里,就要管着妹妹,不让出去玩,要求好好读书,要求要给家里争气,不听,就打,一巴掌又一巴掌直接扇过去。

    那些年吃了很多苦,真是恨姐姐,怕她回家,怕到放学都想躲门外,但时间被她计算着。以后多年,才明白她的苦心。她一步步走出村庄,在城里读书,这样的家庭带来的敏感与自卑,加上总听见姑姑撺掇父亲:“女孩子嘛,读几年书就够了,早点收拾回家打工赚钱,过几年嫁人。”父亲也不是没有那心思,但孩子们学得好,而且还省心,就只有让读下去,再读下去。于是,成了村庄里鲜见的人家,出了两个大学生。要不是姐姐管着,那样的环境,很难考得上吧,毕竟村里一起读书的孩子,大多打了工,有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

     

    写作课的课堂,老师要求讲童年,她就想起了这些,说了出来。她还特别补充说了外婆信观音,但村子里都把观音叫爷爷,外婆去给观音爷上香,她亲眼看着外婆接了点燃的香灰回来,让孩子们喝,说是神药,其他人不喝,她喝了。

    ——被如此爱着,也是丰富的,她应该是感激的,所以临下课了,还是要提起外婆,提起香灰,还有那味道,说她强撑着没有吐出来。

    当然,主要怨恨姐姐,无法理解她对她的揍骂,很怕姐姐结婚,最怕姐姐生孩子,一想到姐姐如果有了孩子就恨不得抢过来自己养,因为不想让孩子重复她自己那样的童年。但姐姐呀,就在近旁的学校读研究生,研三了,在忙着写论文,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她真是担心,一次次说出,不能再让任何一个孩子有那样的童年了。看得出,她感激她的姐姐,却也心有余悸,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东非大裂谷,不明白为什么她当时那样狠心,即使是过年那天,都要揍她。

    是个微胖的女孩子,但也许因为穿了宽大的衣衫所以给人这种错觉,她说她自己小时候是瘦瘦矮矮的,但个子现在看起来并不矮,脸圆圆的,有点腼腆,笑起来花骨朵儿一般,却明显是受过生活的伤的,充满怯意的迎合,那笑也就显得有点委屈了,让人想过去抚平她,让她变得自然。她说她是察言观色惯了,时常得讨好着姐姐,养成了这种卑怯。真是让人心疼呀,同时心疼那个一路担负着她的姐姐。

    她的心就如那潭里的女人,暗夜里的时候要数头发,而她的头发是那些巴掌,那些疼痛,那些伤疤……

    我是那置身课堂的人,所以写下她说的深潭里的女人,既写下她,也写下这人世的哀伤。多少人坐在自己的暗夜,数自己的伤疤,可总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也许这就是生活,我们要欢喜又悲伤地刻画这些来自岁月的烙痕。

     

    死者在我们中间

     

    轮到那个女孩发言的时候,她一如往常笑嘻嘻地站上了讲台,我以为她又会像其他的学生,讲一些青春期的迷梦,童年时的哀思,或者是,软糯地说出父慈母爱的幸福。大多孩子都这样,我也习惯了他们这样,甜美的,感伤的,令我羡慕的。然而她不是。

    未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似乎有个开关在她的身体里藏着。但是,她开口却是另外的语言,仿佛她的记忆是一座家族墓园。她讲述的是一个又一个死亡,直到下课还没有完——在此之前我不会明白,也根本想不到,这么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保存了这么多死亡。新鲜且令人震撼,同时也真的令人悲痛。六月的酷热里,我感到寒冷。她讲得似乎很轻松随意,即使血腥也是处理过的,不是那么病态,加上她的微笑,将一切让人感觉不适的东西都过滤掉了。其他人,我说的是我和同学们,在她这副轻松的表情下,不必配以同情或悲戚,我们听着就是了,不需要尴尬。和别的同学不同,我说的不限于学生,大多的讲述者,他们即使在说一些并不悲伤的事情的时候,也希望你是庄重听着的,否则看起来就像一种冒犯。她不同,她用她的表情很好地制造了一种放松,似乎庄严一点则对她是一种冒犯。

    与她对比,一些人太拘谨了,生活仿佛充满秘密,别人的微笑则是助纣为虐。实际上,太多人渴望了解一些别人的悲哀的事,太多人怀抱一种看客的心理求知若渴。

    她肯定是懂得这种心理的,但她又无所谓,她所顾忌的是说出,或思忖着如何说出。看得出,她需要这么一个出口,而我的课,给了她这么一个契机。

    说实话,我是感激的。一些学生总能给你这样的感觉,他们的丰富,他们的哀伤,他们的迷茫,他们的渴望,他们的疼痛……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你面前,你参与着他们的成长,同时你也让他们进入你的生命,一种共同的场把你们包围,几十分钟,或者几分钟。其他时候,你想起来,面孔已经模糊了,但当时内心怎样的惊涛骇浪,还会激荡不已。

    这个姑娘就有这种能力,她让你不由自主想为她写下什么,让你想去帮助她走出这种生命的迷雾,尽管你知道你自己也看不到出口,甚至还不如她。

    她说死亡是她要讲述的主题,接着的一句则是:“童年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她的名字也如她所说的一样,旖旎,这两个字所制造的画面,暗示了死亡也是一种布景。她一定早就思考过了,名字就是命运。一个有深度的小孩,一种哀叹,悲观者的想法。她不是的,倔强体现在她的叙述里。她说到五爸的死,年轻迅疾的,以及他的妻子的号啕大哭之相;接着她说到她二爸,煤气中毒之后屋子里飘扬的红色窗纱,就像一面旗帜,小小的她,站在门背后,听请来的半仙作法;再接着是祖父,一天早上倒在了旱厕旁。然后,姨父,肝积水,死亡让他的肚子鼓得像一只癞蛤蟆,为了不弄脏新做的被子,妻子用胶带封上了他的嘴;再然后,奶奶痴呆了,下大雨的天里推门走进了久不住人的大堂屋,发现时已经没有了喘息……“吾爱长眠于此”,她说的是姨妈的续夫给姨妈立的墓碑,一种缠绵的爱在她的讲述里展开。然而,下课了。

    还没有结束,生命的哀歌或欢歌。

    她笑着,走下了讲台。欣赏死亡是为了克服死亡的恐惧。不需要我安慰,她早就无师自通。在讲述里她欣赏着,在观看里她一定痛苦过。而我,没有问。提到的人越多,神秘就越浓,细节的海洋则越令人恐惧。我们被她带领着,参与着这种生命的冒险,感受死亡在我们中间,熙熙攘攘。

     

    图书馆与白塔

     

    一到晚上,灯光亮起,图书馆就像一大片云朵要往空中升去。

    课堂上,已经在走向青年却感觉仍在少年里的男孩子来自北京,他出生于北京,小学、初中和高中一直在胡同内外的学校里读书。小学和初中,少年不识愁滋味,玩玩闹闹过去了,而高中,岁月在记忆里是漫长的,他说高中的校园不大,但教学楼对面有座白塔。他说起有一天晚上人都走了,夜阑人静,他爬上学校的一座高楼,看了半个晚上对面的白塔。那白塔平日里看未有什么惊奇,但那天却特殊,黄昏时白塔的灯亮了,周围是城市的喧嚣,入耳车流与人的说话,只那一片让人觉得宁静,因此他想静静地望半天白塔,可教室的角度并不够望其全貌,于是就去了顶楼。他说他的白塔的时候,我想到《金阁寺》,也想到《小王子》的星球,当然,我们现在置身有大雁塔这座城的课堂,我也就想到了大雁塔。我教写作,除了技巧更喜欢内涵,我希望和学生们一起领略生活的走神,以及微微颤抖和惶恐不安,快乐或悲伤。我想那白塔也是他生命里的神奇之塔,就想引导着他进行各种描绘。而实际上,无论怎样描绘白塔的基座和塔尖,以及随着光影变幻的塔身颜色,不管是玉沁色还是圣白色,都是一种破坏,有点俗气了。少年在高中一个学习紧张的夜晚独自一人登高观白塔,光是那种心情,就已经是锦瑟无端,不必再进行文学的刻意描摹。他最后说的话是:“夜越来越深,塔如被琼枝包了起来,然后灯越来越暗,直到塔全被夜幕隐去”,如诗如画,是他口中的白塔。他赠予了我们一个他经历过的特殊的夜晚,也赠予了我们一座白塔,却也同样赠予了我们生命某刻的寂寥,以及那种寂寥的美好。

    这个少年还有一个爱好,有时间就喊着爸爸带他去机场看飞机起飞,他大约喜欢机器的轰鸣还有那自由腾空的机翼吧。很多人喜欢飞机,包括我自己,喜欢飞机是因为喜欢翅膀喜欢飞翔,还是因为喜欢翅膀喜欢飞翔,所以喜欢飞机,前后因果简直说不清。他说塔身被夜幕隐去,就像升到了遥远的天际,不见了。这个少年还喜欢听收音机,高中有过很长的失眠时光,甚至接续到现在,虽然好了很多,但有时还不免被这种常见病症袭击。睡不着的那些时光,他习惯于听收音机,声音将他带去远方,比如祖父母以前生活过的上海,比如有寒山寺的苏州。苏州的吴侬软语高考后将他带到了那里,而最开始对苏州的想象,完全来自失眠夜晚收音机里声音。此刻我写来,想到也许是一千多年前张继让那寒山寺的钟声响在他北京失眠的夜晚吧。

    立夏后的一天傍晚,乱云飞渡,经过图书馆前往校大门走,我也感觉那夜灯亮了的图书馆像是要往天空里飘,灯光将建筑物从大地上撑起,而周围四寂,赖设计者所规划,皆是树木和草坪,以及人行路,路灯柔和,与图书馆的灯相续,铺成一条道路往天空里升。我想起少年那夜所观的白塔,就顺手拍了一张照片发在微信群里。

    瞬时,群里的一个东北姑娘发了一张她老家县城直入云霄的烟囱,接着一个从小在西安生活的同学发了一张秦岭云飞图。我们的新校区在秦岭脚下不远,可以观秦岭,天气好的时候,朋友圈师生都在竞相发终南山烟云图,我们像是生活在现代的古代人,有一个终南可望,总觉得是幸福的。再接着,东北姑娘给群里发了几张雪景图,此外,她还发了一株河边的树,冬天河流结冰,树枝脱光了叶子,像铅笔画;而夏天,简直是魔术,蓝色河流一径通到视野的尽头,青青翠树,如法身,叶子殷勤地张开在图片里,这季节的花招令人哭泣。难以想象人们熬过怎样漫长的一个冬,才等来这样的夏,而这样的夏来得那么动人心魄,一点也没有辜负等待。

    这个来自东北最北边县城的女孩,每节课都带领同学们和老师游走东北的森林,她不动声色地在课堂上下大雪,叫出大雪里奔跑的野兔和松鼠,以及喊出各种奇特的树种,让它们的叶子在课堂上起风。她让同学惊奇,因着她的带动,其他同学也会随着讲述,他们会讲述南方的回南天,广东的各种特色虫子,还有上海的东方明珠,以及令他们自己心悸的暗恋,青春的寂寞,还有成长的创伤……时有欢笑,时有哀泣。

    每节课,我们在话语里到处旅游,有时吃南方菜,有时吃北方菜,从沙漠跑到大海。我们有时在乡下穿越,进入群山;有时迷失在大城市的十字路口,灯红酒绿的孤独里……我不知道这样的课程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我希望他们讲述,然后写下,而我做那个追踪人,追踪他们的声音,追踪他们的体验。内涵太过丰富,但一些东西,讲述的时候在,写下就流失了,那种有趣,那种无辜,还有那种委屈不可得,以及年轻的雀跃和感伤……不是没有反思,或者经常暗暗问自己,是我能力不够,所以他们讲述得好而写不好?往往,我迷失在共同营造的探险氛围里,下课铃声响起,总会若有所失,感觉意犹未尽。然而我也不得不老实地承认,尽管工作已经近五年了,每次在上课前一天,我仍然会陷入焦虑,觉得要出门去面对人群是艰难的。即使他们是我的学生,我也经常会突然感觉害怕,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好老师。有时临到上课那天,从三四个小时之前开始焦躁,到提前二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仍然觉得犹豫,再到不得不逼着自己出门的那种惶恐,简直难以忍受。然而课堂是有趣的,无论哪一节都是,我们像在旱船和海船上随意旅游,每个人都是划篙者,我不能否认自己的快乐,简直太过奢侈和饕餮。

    同学们开口说话,东西南北的口音,也像是亮光,声音抬着我们往空中飞,让我们陷入幻梦。我喜欢这样,一节又一节课堂,河流一般流往四方八面,云朵一样四处流浪,流浪……也许这就是文学的魔力,我们在此相聚,却自有星辰大海。

     

    刮起生命里的风

     

    我的职业是一名教师。一次课堂上,有自由发言,一个出生在广西乡村的女孩,说了一个片段,让我深受启发,也许我的写作,也是如她所说,感受生命里的那阵风。她说的是一个司空见惯但其实很不平常的故事。她和祖辈生活在乡村,父母都在打工。有一年夏天天太热,村子里的孩子就到村庄不远的池塘去游泳了。我们在媒体里经常见这样的新闻,有一些时候,就那么一些时候,如同我们此刻所想的一样,一些孩子永远不见了,进入属于他们的风暴和黑夜。那次亦然。有两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的父母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自然有很多眼泪和哀伤,这是想得来的。可是她把这些都一句话带过了,她描述最多的是一个常年杀猪的屠夫。她说事情发生两天以后,她在路上看到了那个村庄里的屠夫,带了很多小孩子穿的衣服,往那个水塘的方向去。她以为那两个落水的小孩子被救过来了,就问屠夫是不是要拿这些衣服给那两个小孩穿。她说那个屠夫叔叔当时坐在摩托车上,对她笑着,那笑很滑稽,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就开动车子走了。她说她在那一瞬间感到了一阵风从背后吹过,这么多年了她还能想起当时的凉。

    这个姑娘现在大一了,个子不高,看起来还像个小孩,说这些的时候似乎还在那阵风里,眼神迷茫而无助,留守岁月落在她身上的印迹还很明显。她说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她说的那阵风。我有时想我并不能教会学生什么,而是,借由课堂,让他们自己刮起他们生命里的风。我的写作也是如此,她的那阵风经过我,而现在,我替她在这里刮风,这里是广西,是她的家乡,这里也是世界,世界的一角,对于你我,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你脚下所在的中心就是你世界的中心,保留着你的气味,你的躯体,承载着整个你。而世界是个宏大的词,我们个人实在太小太小,小得如同一阵尘埃一缕风,随时都可能被吹走被刮掉,但仍然需要风呀。

    作家李昂有篇文章叫《杀夫》,相信很多人看过,她叙说的是一个整天靠屠宰为业的男人被妻子反杀的故事,很明显,这是一篇容易被限定在两性关系里的小说。但这个屠夫,也可能就是我课堂上广西这个乡下女孩口中的屠夫,他有他人性某刻的善念,面对一个也是小孩的女孩,他无法向她解释死亡,所以只能以笑来应对,来表现成人对孩子的一点仁慈,毕竟生活需要这点温和,给别人也给自己。生命的某些东西,在这个场景里被定格了。我们的一生,肯定也经历过很多类似的场景,裸露着一览无余的悲惨,我们需要那么一点抚慰,来挺过日常生活突然而至的横蛮。

    这个讲故事的小姑娘,她那样的童年生活,在乡下按部就班不急不忙,也孤独也寂寞,但似乎别人的日子也就这样的,草木尘埃一样的日子,植物一样的日子,看起来很无效的日子,忽然之间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短促慌张,生命落入旋涡里,在活着的人心里挖下一个坑,一切在突然之间变了。池塘变了,风也变了,屠夫也变了……一些人永远留在那里了。植物依然在生长,是属于山村的生长,也是属于我的生长。我也来自山村,陕北的一个小村庄,山的那一边,时间仿佛过去就是未来,未来也是过去,整个世界仿佛就是如此。忙着生忙着死,我忙着升学忙着毕业,然后离开村庄,忽然之间就变了,在偌大的世界里跟着风游荡。但经常有那么一些时候,会感觉又像置身小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锈住了,我整个也锈住了,都在变成粉尘中,我们是众多虫族里的一族,蚁族里的一支,雾霾弥漫,世界浓缩进一座城,一个洞穴,一切静静的,全部锈住了,温和又可怕,舒舒服服地在坏死……所以,需要流浪,需要刮风,需要书写,需要迫近内心的这团漆黑。

    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我可以赶走这种静止,改变这种铁锈状态,刮起我感受过的风。只有在写作里,我可以过动物的生活,植物的生活,甚至是一片云彩的生活。我可以劫掠别人的生活,只要我想,别人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别人的声响就是我的声响。我喜欢这种晃荡。收到获奖信息的时候,我知道我将出门,先坐公交再坐大巴然后转乘飞机,与世界进行各种连接。飞机上,白云一片去悠悠,云层低下,世界多么宏大,我游荡,我观光,我似乎是自由的,跳出日常的教学生活,寻找一种寻常里的不寻常。所以,忽然生出了感激,对已获得和已失去,对生而为人,对过往的风或街角的云,对陌生世界无人问津的人或丢弃的花朵,对一切曾经制造过温情的废墟……

    时间监视着一切,时间也会给出一切,就如我们所面对的会议,一切开始了,一切在继续。在文字里,我希望做那个看得见旋涡,看得见夜晚来临的人,看得见池塘里,一群孩子在游泳的人;我希望做一个可以感受风的人,别人的风或自己的风,整个世界的风。大风起于青蘋之末,那青蘋真是艳丽哀伤。

     

    夏日午夜事件

     

    即使在高楼上也能听到蝉鸣,尖厉却亲和,如果不出太阳,夏日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多可怕,身体当然会觉得湿热,但也很难说是不可承受。再凉快一点,露天商贩们就出来摆摊了,街上会飘满水果蔬菜以及各种熟食的气味。黑籽红瓤的西瓜最诱人,还有泛出酸味卖家调制着的凉皮,酸梅汤和酸冰是两家,而不是一家,但摊前都挤满了人。夏天总是热闹的,人们依托食物摆脱孤独,夜晚可以在街上走很久。

    如果不是课上听来那个惨烈的故事,我不会觉得我置身于赤裸的现实世界,不会觉得我在忍受而不是享受,我还可以欺骗我自己。那个故事与我无关,但我又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否则若有所失,但又实在做不了什么。

    一个才经过高考一年的女孩子,上着大一,正是崭新的年纪,享受着她的青春。就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周五的晚上,经过酒吧的门口,进去了,与她一起进去的,还有另一个一同逛街的女孩。很快,她们桌来了四个年轻人,才高考完的四个男生,于是,一起喝。再接着,又来了两个社会人士,其中一个明显看起来非常“社会”。她担心着不要把不胜酒力的同伙灌醉,于是就让她先走了,她来应付。她的酒量还不错,平时应付几个一般酒量的人没问题……社会人士见灌不醉她,于是又叫了五个人。四个高中毕业学生已经觉察到危险,但明显感觉到压力,就自己走了。最后,只有她一个,羊入虎口。

    第二天,当她被同学找到的时候,蓬头垢面跪在酒店外面,眼睛是肿的,衣衫是破烂的,身体看得见的地方都露出大面积的瘀青……她说不是没有反抗过,继续反抗只会没命的。她说不要报警,怕爸爸妈妈,怕学校,也怕警察,怕坏蛋是本地的……

    年轻的女孩子,只知道要买药,要买个墨镜遮住肿胀的眼,要穿蔽得住瘀青的衣衫……

     

    我替她计算着接下来的恐慌成本,可能被拍摄视频是其次的,最主要可能会染病,长达几月甚至一辈子的传染,如果跳过了这一面,如果足够强大,这一次伤害,至多就是一个噩梦。但我似乎看见了她忧虑苍白的面目,从此一日又一日,审判自己。总之,伤害已经造成了,如何最小化是个问题。旁观者无法帮助。年轻女孩子,黑夜的陷阱,她们不知道她们是被捕捉的猎物。

    但愿她幸福。但如何能幸福?酒、夜晚、触摸……都会引起她的颤抖,都会让她重新回到那赤裸裸的现实,都会让她回到那一晚,挣扎搏斗,却最终穷途末路,放弃反抗。

    我记得那天,现在才仅仅是星期三,我知道的那天是星期一,而这件事发生在星期六,那个夜晚属于星期五的夜晚。从十八号的黄昏到十九号的上午。那几天天气沉闷,云雾层层。二十号就是父亲节,二十一号是夏至。日子如此别有意味,却看上去平平常常。古都钟楼繁华,人来人往,车来车往,这个城市所有的光和色都几乎集中在这里。一所城市最热闹最人声鼎沸的地方,就是这光天化日,不夜城的中心,发生了那样的事。

    毫无办法,却又让我难以忘怀,听了之后一直放在心上。我在六月二十三日的午后写下这些,作为我生活的一种笔录,但我感觉到生命之光的颤动,还有那种扼住脖子不要哭出声的疼痛。她家如果是穷的,无力客观保护她的,我觉得我还可以理解,我的疼痛还不至于如此。据去拯救她的同学说,她家并不穷,过得也还不错,但“她怕爸妈知道她去酒吧”。是什么样的一个家庭,让女儿在遭受生命痛苦的时候也不愿意向父母呼救?有多少孩子,多少这样走向成年的年轻人,一个人匍匐在远方的床头,独自养伤呢?

    夏天的晚上,清风呢喃,到处都是年轻漂亮的人,衣裙飘飘,到处都是悦耳的声音,到处都是青春与花儿,到处都是水果和食物,到处都在腐烂,越鲜艳越悲伤……夏天的云柔和而明净,近景尤其让人心动,仿佛要飘到眼前来。我已经习惯于在夏天仰望整个晴空了,终日散步,不错过街上的花朵和气味,那些载着瓜果的货车尤其让我的眼睛难以移开。就连闷热的午后我也是喜欢的,鸟儿们慢腾腾懒洋洋地走在草地上,充满柔情蜜意,仿佛忘记了飞翔。即使是这样的故事,但夏天,仍然给我一种眼花缭乱感,难以自拔,何况是年轻女孩子,她不知道甜蜜是深渊。

    被伤害的女孩是真的,不是我的想象,以至于我无法把写出它当作一种文学创作,它让我在写的时候仍然难以忍受,好像我与那个女孩的生命是一个整体,要么抛弃,要么承受。我需要一种尊严,可是却没有东西可以与给她造成伤害的人对峙。没有理想主义者前来,没有人能把这件事摆平。没有人吗?我仿佛看见无数张嘴射出的箭。我能理解她的沉默,不要说出,不要被关注,就可以当作是一个夜晚的噩梦,伤口会慢慢结疤,事情会慢慢过去。我仍然祈祷,祈祷年轻的女孩子不要被疾病缠绕,祈祷她有个没有阴影的未来,祈祷她仍然相信生活,相信夏天。麦田里的守望者,想伸手拦住前往悬崖的孩子,想树立一块牌子,写上“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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