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月光

文/高短短

草应该比我们孤独

这区别于牛羊，和牧人

他们可以在晚风中

回到自己的傍晚里去

远远看去，它们的确一片柔软

连着另一片的柔软

靠近后，是一棵毗邻一棵

各自招摇，各自蜷曲，各自暗黄

原来，有邻居并非就不会孤独

这多么动人。我走了几千公里

就为了看看亿万棵与我无比相似的草

我耗费几天时间不分昼夜地

被它们教导。我看它们纵情绵延

在天地间舒展自己的拳脚

又看它们怎样被沙土和野葱花的香气分开

画

他在菜堆前画南瓜，画不出南瓜的根茎

又画了萝卜，土豆，青蒜，都画不好

最后他拿出尺子开始画高铁，画汽车，画羽毛

在农贸市场，他的母亲收着电子货币

正帮尖酸的主顾掐去南瓜最后一点儿根茎

在他们身后，是他们的老家定远县

被遗忘的土地有深重的草一般的叹息

和空无一物低低下垂的秋天

灯

没有灯，也没有钥匙。雪地里，我会迷路

我的眼睛，能看清许多细微的事物

却从来没有看清那盏灯。你为什么要在山上住着

是让我们想见你，却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是大雪让竹子埋住小径。我们会弯腰，或匍匐在地

穿过那些低矮的地方。我们迟早会停下来

然后你在雪地里眯着眼，手上没有提灯

夜空里，许多光，比星星还要温柔

照着一双模糊的眼

剃  头

二月，祖父和他的老伙计

会选择一个晴好的正午

在院子里，放一条高板凳

清水打湿磨刀石，老伙计磨刀

祖父用热水热毛巾，一遍一遍

将自己苍老花白的头颅泡软

而后，又换祖父来磨刀

又换老伙计用热水热毛巾

将同样苍老花白的头颅泡软

当二月的刀子再也没有一点儿锈迹

他们干干净净的，轮流坐在高板凳上

手上，轮流拿着刀子，和热毛巾

他们颤巍又小心地剥落彼此

柔软的壳，像剃去第一次胎发

那时太阳照着他们身上的尘土

院子寂静。远山也还没有

针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露出九月的杀心

河流的多样性

男人们造物，结绳。一生追逐河流中的女人

分娩完成后的妇女起身劳作，哺乳

她们放弃了身体里，属于河流的，甜蜜的部分

某个地方也不会再发出流水的声音

因为河流的永恒，她们逐渐缩水，干枯，发苦

因为河流的无情，无数人永眠在离河流更远的地方

因为河流的沉默，更多的种子来到人间

我们的父辈：婚姻

两朵充满了泪水的云，相互碰撞

像两个一样苦涩的人，因为

各自对生活充满怨气

一见面，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

争吵声

睡前来信

白炽灯熄灭后是慰勉你的月亮

来一支不存在的烟

点燃，人群笑得大声

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狂饮

今天下午，我在一个人的脸上

清晰地感受到了衰老

她像河水冲刷过的沙堤

颤抖地舔舐着一小碗波浪

亲爱的，这让我想起

我还有美好的容颜和肉体

但我独自抵抗着流逝

如另一块被河水冲刷的沙堤

这尘世的月光

它呼唤着，尘世里，我的碎片

然后我们不停赶路。脚走得累了

我们就在天上飞，或者在地上流淌

没有谁停下来，没有谁提到苦难

我们撞破浓厚的乌云，又敞开

衣襟，那汹涌的瀑布飞泻而下

山峦遍镀银光，应情的雪

一遍又一遍，落在我的头发上

似乎，只有绝对的黑，才能衬托

绝对的白。绝对的鲜活和低落

才能衬托必然的枯萎和羽化

月光圣人般慈善，却又拒绝回答我

关于圆和缺这一类永恒的问题

它快速地掠过高山，又涉水而过

我无限靠近，又无限远离

梦，碎片

给他寄信，并署名：我是山丘

告诉他：如果你读懂了我的今生

我将把我的前世一并寄送给你

我听见他体内的江水震颤

嘴里却说，抱歉，抱歉

我不知道，那些没有落款的词语

是否落叶般送到他手里

关于他的梦境，也没有明确的地址

事实上，没有人读懂我的现在

也不会有人想要了解我的前世

失落也是恩典。我抱他却不吻他

任由无常反复编织我们的一生

然后，他再也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