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
  • 投稿邮箱:1351659001@qq.com
  • 苏武牧羊

    2024-04-23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
    长按二维码阅读

    苏武牧羊

    文/湖北省合肥市第七中学高二(3)班 杨若兮

     

    左看去,白荡荡的天凝着。云很少,有也不动。长久的空下漏出水,是海。当然蓝,蓝得稠,海面又阔,没雨没雪的时节里纹丝不动,倒比滩涂上一块块的更像石头。

    1.jpg


    他把身体压在膝盖上,一双青筋突出的手臂撑着地,沙砾坚硬地硌着,没有草做缓冲。这地方的绿比长安的金子还稀罕,当然长安多的是金子,长安什么也不缺。他在看,羊喝饱水后踢一踢蹄,圆眼睛乌亮,乖巧地“咩”一声。羊很瘦,跑在空气中像一阵风,准确地停在他面前。他想,走吧,就说:“走吧。”羊又叫了一声,抬起脚掌,嫩红的肉里扎进尖锐的东西。他疑心是蒺藜,慌压下头端详,却原来是石子,扎进去很深。他用指头摸了摸它。羊眼仍亮,闪着眼泪。刚长大的小羔子。

    他先翻坐起来,原先趴着的地上还躺着根长木杖。木杖像当地材木制成的,虬曲粗壮,蚕遍杖身的坑洼也如树的节疤。他拾起杖攥在手心,再缓慢地放进怀里,然后提起羊的后颈,羊自觉地在胳膊上找到合适的位置蜷着。他紧抱双臂,木杖坚硬,羊毛冷潮,嘴唇似的。地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一个人头竟探出来。他驻步,头长出颈腰腿,形廓愈发熟悉,是一位窄冠青衫、躯颀体癯的中年男人。这人两步近至他身边,叫道:“子卿。”

    苏武回应地扭了扭嘴唇,“少卿。”

    李陵的目光飞速地拭遍他全身,温厚的脸容严肃起来,他伸出双手,说:“我来帮你抱着吧。”苏武已又迈开腿,说:“不用。”羊从他的臂上转头,好奇似的盯住李陵,但和主人一起沉默着,只鼻下喷出几丝呼吸。

    苏武在前,李陵趋后,少说几百步,终于走到苏武居住的庐帐。这天格外冷,李陵把手指搓得通红,眯眼透过白雾瞧见苏武拉开帐前的厚毡帘,帘后黑沌一团。李陵凑近,被猝不及防的寒气冲得脸边炸痛。

    苏武把羊放进去,羊颤颤地跪起腿。苏武这才开口道:“少卿兄,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李陵牙关打战,惊悚的心在寂静辽阔的高原穹庐里猛擂,半晌方调匀气息。苏武点燃油灯,灯盘里跳出一撮火苗,舔出微亮的光。李陵终于看清,苏武面颊红胀,拿着木杖的手青紫发亮,烂得仿佛要沤出水。

    李陵不由叫道:“子卿,你……”

    苏武笑一笑,手指摩挲杖身,道:“我老了。”

    真的,李陵昨日初见他时已深觉惊讶,那轻马鞍鞯的少年侍官只能从他面部深刻的纹壑里窥见,倘使细细寻究,微不可计的熟悉感更会消磨殆尽。李陵不禁怀疑自己妄图追寻的旧友只存在于幻想中,此行也许是错误,修眉星目的年轻友人本仍存于他心间。但是面前的苏武身着褐衣犊裩,肘膝处磨白了,脚下是和牧民一式的屐屩。苏武还笑着,不知为何,笑里掺杂着心满意足似的欣慰,嘴边的纹路倒因此拉深了。

    “我也老了。但是你,恕我直言,青春年华都被蹉跎掉了!子卿,我还记得你我猎饮后立下的志向、说出的壮语,现在怎会甘愿沦为如此呢?”李陵激动地说道,“虽说你已回绝我昨日的话语,但我怎么能眼看着你在这里受苦?”

    苏武听他说完,神色始终未曾改变,沉吟须臾后说:“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只是你我志向不同,你已无法理解我的取舍。你觉得北海寒困,但我并不痛苦。孟子曾说,承大任者必经如此境况。况且追思古代圣贤,伯夷、叔齐不也是选择了痛苦而非安逸吗?”

    李陵想反驳,却被苏武止住。苏武弯下腰,一手抱起蜷跪在地的羊,而后小心地放好木杖,对着烛光握住羊蹄。李陵见羊蹄滴出殷红血液。

    苏武边匆匆走向另一边,边说:“李兄少待。”李陵愤愤不平地立在原地,扫过木杖与苏武忙碌的背影,只是更加不解与恼火。他此次前来迥异于昨日,并不受单于任命束缚,只是因真心担忧和渴望解开自己的疑惑。虽然他们已多年未见,然而关于苏武的传闻有如空穴之风,迅速传遍匈奴诸部。他当然也曾效忠于汉和皇帝,但他更清楚,朝廷除苏武之外绝不会有人能扪心起誓,做到在北海边牧羊多年、遭屈受辱。他只不明白,苏武从年轻时便是这样的人吗?以他的记忆来看,并不全是这么回事。他奇怪地盯着这个高大的男人,这个男人从面貌到言谈都殊异于张扬机敏的子卿。

    石头下拨出羊蹄,伴随着羊一声哀叫,宛若婴儿的哭啼。李陵闻此如坐针毡,羊的眼睛求告似的遥望着他。他感觉受痛的不是羊,而是他,也许还是他面前的苏武。

    苏武似是痉挛,猛然一个抽动,用肿胀的手指按住羊的眼睛,叹息出声,“米哈依……”

    李陵惊地脱口而出,“你会说匈奴话?”米哈依在匈奴人口中是最好的词,忠诚、友善、勇敢、正直、宽容都涵盖其义内,单于褒扬将士时常用此词。苏武这么称呼一只羊,致使李陵更加不解。

    苏武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岔开话说:“米哈依今年才出生,羊圈只剩它一只。今年冷,它要活不过去了。”

    “怎么只有一只?”李陵又问。

    苏武讥诮地望了他一眼。

    “李兄,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我待在匈奴多年,你们把我关进地窖,把我与其他使节分离,把每年的禀食扣压不发。既然已经做出,为何现在又佯以软意相对?”

    “我自知愧对于你,一直不敢与你相见。这次来,是鼓起勇气,怀着真心实意的啊!我不准备欺瞒你什么。”

    “你实在没必要再次前来。如今你为匈奴王,我仍是汉使节,我们又能谈什么呢?你不理解我是必然的,我也不求别人理解。只是我既然有命在身,一定要履行到底而已。”

    他们俩面面相觑,互相都从对方脸上看出苦笑。李陵不愿罢休,“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皇帝如今沉溺酒色,哪里记得召你回去?再说,你在这里,整日牧羊为营,于汉有何禆益?孟子说的天降之大任,难道是这样吗?”

    烛光忽眩,帐内乍暗。风声萧萧,李陵赶忙拉下毡帘。再回视时,苏武双手捧起木杖,对油灯一呵。淡黄的焰摇散为烟,帐内真已无光,李陵只能在黑暗间猜度出苏武大致的方位。

    苏武屹立如峦,长杖被举过头顶。

    “少卿,杖在何处?”

    李陵答:“在你手中。”

    苏武说:“不错。想必你已发现,此杖即是当年陛下所赐的旄节。旄节一日在手,我便一日未尽使命。武自知力有不逮,只能饮恨咽声,任凭夷狄发落到荒原牧羊。起初,他们绝我饮食,我腹肌难忍,几欲自戮。然而我忽又摸到了旄节,便想到,汉使俱没于匈奴中,必定为人耻笑!我们这些人,因国家的制度、父母的荫佑才得飨禄受封,无功于社稷经济,如今代表国家在外却蒙受侮辱,还不能守卫它的名节吗?

    “固然,降后无须受苦。但我的经历传到朝廷后,岂不是动摇人心士气吗?将士浴血奋战之功,又将置于何地!反正只要战败,也是得降为敌虏的啊!长此以往,边关之防如何稳固?敌冦肆意出入汉境,必会骚扰百姓,边境之民如何生存?待民怨沸如鼎水,王朝之治便无法维持了!武为此行主使,若降,他者必降。汉臣为敌虏,于己何耻、于国何污、于民何堪?”

    苏武激昂地抬高了嘶哑的嗓音,在黑暗里来回地踱着,脚步震在李陵的心头。李陵不知不觉,跟在他身后徘徊又颤抖。羊也许是因为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情态,小声胆怯地叫着。帐外风枭般的呼哨,冷气侵袭而来,尽管他们一个穿着青衫,一个穿着褐衣,却像肩并肩赤身裸体地站在千里冰海之中。可是,李陵的身躯快被胸腔间迸发的热度灼烧殆尽。

    子卿,不,苏武不再是子卿了。子卿是说不出这番话的,他了解子卿一如对自身。子卿是从接受旄节后才变成这样的吗?还是在被绝食多天侥幸未死后呢?苏武更像书简里记载的战国奇伟的义士,或者是尧禹时代敲钟直谏的贤臣,或者是青铜铸浇的偶像。在黑暗里,他完全看不到朋友的影子,他只听见那一字一句都铿锵庄严似黄钟大吕般的宣告声,这声音是对他无力姿态的绝对否定。

    他听到自己悲哀的声音,“是的……”

    他知道苏武正严峻地审视着他。两道刃淬的目光和高耸的木杖锥在他身上。他几乎要流泪了,这眼泪和几年前决意降单于的眼泪一样沉重地滞留在他的身体里。

    “少卿,你也有你的使命啊!”

    苏武竟先于他哽咽,“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你就有了你自己的使命。”苏武干干地哂笑一声,“你看,我说得好听,不是也在为单于做事吗?而且,这只羊,是卫律他们给我留下的其中一只。没有旄节,我不会明白自己是谁;没有米哈依,今年这么冷,我怎么活下去?”

    李陵怔忡,隐约间好像领悟了他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

    苏武喘了喘气,很费力却毫不犹疑地继续说:“丁灵人故意不偷走全部的羊,这两年年节太坏啦,他们知道不能让我饿死,单于会发怒的。禀食仍是扣留不发,他们想逼我呵。我养下来这么大群的羊,就和孩子一样,米哈依的哭声多像孩子啊。米哈依——这群羊都叫米哈依……”他说不下去了。

    李陵再也控制不住满眼的泪水,湿热纵横交错地淌洒在冰冷的脸上。他多愚蠢,怎么会认为子卿不再是曾经的子卿了呢?苏武不是文字里传说中的义士,不是面目模糊的青铜雕像,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他最敬佩的朋友!他们先是在长安宽阔的大道上并排走,一起走进皇帝的殿阶下,走进塞北匈奴的大帐里。苏武牧羊一个人,一个人踽行于北海上,牵着他的羊。李陵跪在大帐里,遥望着苏武一个人在北海上。李陵的旄节丢了,苏武的旄节变成牧羊杖被带在身旁。李陵想,他的旄节,在这么远的匈奴,该往哪儿找啊?

    苏武蹒跚地走近他,沉默在暗处。李陵把手从衣袖里探出来,在宛若坚冰的空气里摸索,终于握住了朋友攥着旄节的手。旄节斑驳不平,苏武的手经过风刮雪打,粗粝扞格。李陵分不清哪里是他的手,哪里是他的杖。

    风停了,就像从未来过一样。李陵打开毡帘,走出庐帐,亿万道灿朗如银镍的阳光曝射,海在远远的地方。苏武把米哈依搂在臂弯里,跟在李陵身后。李陵再次回首,看到苏武的眼睛在阳光下深沉地闪耀着,米哈依依偎在旄节边,皮毛白近透明,安静异常。

    李陵忍不住说:“子卿,今日我来非受他人之托。但假若日后陵再次拜会,必非己意。”苏武坦然回答:“武已料到。少卿兄,下次来时再加件衣裳吧。”李陵哽住,怆然自嘲:“陵战败受辱,迫降于此,身躯不足贵,人生亦无留恋。子卿何必着意呢?”苏武问: “你想归汉吗?”

    李陵嗫嚅出声:“子卿,我放弃了自己的使命,皇帝又重诛我的家人,回汉之路已经隔绝,我心如死灰……”苏武正色道:“大丈夫于世,心倘不如油灯能就火则燃,那才是蹉跎了自己的年华。你无意归汉,后半生将在匈奴度过,失去目标又没有同伴,该是何等煎熬?”李陵无言以对,唯觉赧意漫漶。

    柔软的触感蓦地拭过他的手,那白得近蓝的小羊被主人亲自交给李陵。羊眼圆晕晕的,映出浮动的光芒与李陵迷茫的神情,犹带有它天性使然的怯懦与惊惶。它瘦得像一根矮矮的苇草。他听见苏武说:“米哈依在这里活不久,你把它带走吧,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了。它本是在匈奴的羊圈里出生的,只是被汉人领走了,现在它应该回到自己的家里,和它的同类生活在一起。你明白吗?”

    李陵环抱住米哈依,苦涩地说:“我不能和它一样啊。”苏武握着旄节,在灿烂的阳光下和无数的尘埃中矗立,“不,记住米哈依的意思。你的使命就是,在你的部落,在整个匈奴里,把米哈依好好地养大,让它去看遍所有的一切——作为一个汉人。”

    他们俩不再说话。李陵抱紧虚弱的小羊,羊在他怀里轻喘着气。苏武将目光跃向天边一线的海洋上,杖指向天空里飞过的一只灰鸟,它住在最崎岖冰冷的北海边的荒原上。海蓝得像凝滞一样。



    上一篇:生活的背面

    下一篇:林 香

    © 中华文学网 版权所有.All Rights Reserved. 合作热线:18824618512 粤ICP备2021022920号
    © 中华文学网 版权所有.All Rights Reserved. 
    合作热线:18824618512
    粤ICP备2021022920号